采蓝与八年前相比,市容市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的徽派建筑逐渐拆迁,老瓷厂纷纷改建,仿欧建筑一座座兴起,灰红色的墙在烟雨里面目模糊地飘摇。
陶瓷文化产业建设方面,林家村已经发展成了林间道,已是成熟的陶艺街了,年轻的瓷器爱好者们常聚集此地举办沙龙活动。新增的博艺街,集休闲、娱乐与文创为一体,已然成了采蓝最具特色的街道。另外重新划出了两大制瓷基地——浪淘沙与大师园,浪淘沙是新锐青年艺术家们的聚集地,大师园为工艺美术大师创作基地。
已没有人穿睡衣上街了,在公园、小区及超市门口均树立着“穿睡衣者禁止入内”的牌子……一切看似井井有条,合理规划。
然而在李沉吟眼中,它的繁华也是它荒凉的一种。一排排卖陶瓷坯胎的老店纷纷关闭,一座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那些窄的,铺满绿色苔藓的弄堂,低矮的作坊,正在遭受某种暴力的破坏、挤压,显得更为破败。他常常想起十年前的采蓝,那时跑会兴旺、窑炉林立,那时器美价廉、商家如织。
从十七渡回来的第二天,沉吟在《采蓝日报》上看到一则讣告—陶艺家华茂去世。华茂将中国民间剪纸及西方的构成主义手法,融入陶瓷装饰艺术中,创造出别具一格的华彩陶瓷装饰艺术。他首次打破了传统的瓷器装饰手法,开创了现代陶艺装饰的新风貌,令华家整整半个多世纪活跃于工艺美术界,更让瓷器装饰艺术在未来的岁月里,以不同的理念及表现手法二次创新,呈现出日久弥新的生命力。
华茂丧葬那天,正是深秋季节,落叶飘了一地,锣鼓声震天,鸟儿从一根枯枝跳到另一根枯枝。丧葬队绕着采蓝走了一圈,所到之处席卷起了一地落叶,留下一串呜呜咽咽的时代尾音。
他有些手足无措,采蓝变化之快,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安。
在他离开采蓝的这些年,五入一直经营着咖啡馆,除了落马桥店,在博艺街亦有一家分店。这家分店,已然成了博艺街装修风格的典型。建筑的整体风格,类似于19世纪英国工艺美术运动时期,莫里斯设计的红屋。建筑周围的绿化以芭蕉和竹子为主,馆内墙壁裸露的红砖与挂在墙壁上极具装饰意味的陶瓷小品相得益彰。咖啡具装饰以大面积的留白为主,兼以小面积的橙黑拼色。
咖啡馆分A、B、C三个区域,A区是咖啡厅,B区是一个小型书店,C区则是一个较为自由的展示空间,可办小型展览,亦可进行演出,鼓瑟便是在C区进行瓷笛演奏。与其说这是一个咖啡馆,不如说是一个文艺俱乐部。多元区域的设计,不仅可以累积人气,还能带动销售。
五入对沉吟说,咖啡馆能开起来,都是因为沉吟当初留给他的积蓄,而自己只是经营者。李沉吟摇摇头,感到自惭形秽。起初将收入留给五入开咖啡馆,只是心中愧对鼓瑟母女,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于是想了那样一个迂回的方式,想为她们做点什么,以缓解心中愧疚。当时没有想过,五入可以将咖啡馆经营得这么好,也没意识到这样的迂回帮助,对于鼓瑟而言,效果微乎其微。
沉吟摆摆手道:“既然是从你手上经营起来的,自然就是你的,何况经营生意,并非我所长,我心思也不在这儿,给我个落脚的地方就行。”
五入见他状态不佳,便不再提此事,将他安排在博艺街咖啡馆二楼住着,想着让他修整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说来矛盾,沉吟一边逃避世事,恐惧再回到采蓝,一边却甘愿住在他父亲投资起来的最繁华的街道上。
博艺街店面林立,摊位密集,然而所谓的创意集市,所销售的工艺品,要么是千篇一律的流光瓷仿品,要么就是一成不变的十二生肖老式摆件,独创性与原创性都不及十年前的夜市所销工艺品。与其说博艺街是工艺品集市,不如说它是一个文娱场所,餐厅、书店、展馆、咖啡馆及工艺品店应有尽有。
沉吟很少再上街去,他发现自从回到采蓝,他便开始惧怕使用瓷器物品,更遑论在满是瓷器工艺品摊位上驻足。瓷器光滑的外表让他感到不安,尤其是它的反光,让他觉得很锋利,像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偶尔走上街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逃的罪犯,躲躲闪闪、匆匆忙忙,显得极为不自然。
他这种恐惧在一个凌晨得到爆发。那天他在凌晨五点醒来,发现桌子上的瓷器杯子不见了,身边所有的物体都切成了两半:桌子、椅子、床、墙面、电灯等,切面光滑而平整。他认为是自己正在用的那个水杯将物体切开的,他感到毛骨悚然,打电话将五入吵醒。五入进他房间,却发现一切如常,杯子依然放在桌子上,所有物体也没有被劈开。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个月,五入常常暗示他去医院看精神科。沉吟坚持说自己没病,这让五入更为担心,因为他曾经听过沉吟已经疯了的传言。
好在几个月以后,沉吟的这种恐惧消失了,他恢复了正常。五入忍不住提醒沉吟该去理发了,沉吟的头发本就是那种自然卷,如今已经盖过了耳朵,乱蓬蓬的。
周末鼓瑟来咖啡馆演奏,晚上便住在咖啡馆二楼。鼓瑟当沉吟是兄长,这种情感不是通过无话不说,亦或者长年累月的互相关心所换取的,而是几次在她最无助最落魄的时候,沉吟总出现在她身边的情谊,一种风雨里分担她痛苦的情谊。
沉吟喜欢听鼓瑟吹笛,她最拿手的《清音十二曲》,笛声像是月光从漏瓦的屋顶经过,让他心里那片空缺有了光亮。他注意到鼓瑟每次都拿着一个海棠花瓣瓷笛。
“它跟随了你很多年?”有一次沉吟忍不住问道。
“嗯!”沉默良久后,鼓瑟若有所思道:“很多年了!”
昏黄的灯火里,鼓瑟抬起头,望向窗外,“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