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陶带着他们三人到工作室,那时正是上午九点左右,阳光从窗户打进来,依稀可见光线里跳跃的尘埃。靠窗处摆着拉坯与修坯的设备,向阴处的几排木架子上,晾着待阴干的陶瓷坯胎。设备与坯之间的地面上,放着一箱箱的釉料。
“这里有近三千种釉,有的是我从市场上购回来做研究的,有的是我自己配置的。”乐陶拿起一瓶釉道。
已经配好的釉料,存在坯旁边的柜子里,柜子下面,摆着几件刚刚上过釉的作品。旁边还有一对已烧成的棋罐,造型敦厚圆润,色泽是隐退的沉静,仿若浑然天成,然而整体色调的排列,与《少年游》又是不同,仿若有迹可循。
沉吟在心中暗暗称奇,想他一个匠人,却如此热衷于古代釉料的研究,见他说话神色,仿若只是因为一时兴起,玩一场即兴游戏,而不是做一项磨碎人心的研究工作。乐陶放下手中的瓶装釉料,走到角落里,旁边的机器突然轰鸣起来,将本在沉思的沉吟吓了一哆嗦。
“这是我自己设计的磨釉机。”机床上,白色的球磨坛不断地翻滚,里面的球磨石来回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沉吟见父亲参观到后面沉默不语,直至重新回到茶桌前,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李老师似乎有心事?”乐陶见状问道。
“哎!人人都道李家为陶艺世家,外表看着风光,传至我辈,虽终朝采蓝,亦无以为继。怪我生性愚懒,到如今亦拘泥祖法,创新之路维艰。想过种种法子,终究徒劳。”说着掩面而泣。李何枝本是那种长得十分周正的人物,然双眼并无多少神采,眼袋臃肿,法令纹耷拉下来,看着整张脸亦有强烈的下垂感,此时哭起来,多了几分憔悴。沉吟第一次见父亲哭,心中有如山崩地裂。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世家传人的父亲身上所肩负的重担。
乐陶虽祖上从事瓷业,家学比之世家亦是不逊色,奈何世人对匠人与大师之界限看的颇重,他虽不十分重视这种身份之别,但一代大师之后在他面前掩面而泣,亦觉得心酸无比。此时亦不知如何宽慰李何枝,只是默默地给他斟茶。
不一会儿功夫,李何枝便擦干眼泪赔礼道:“今日见乐师傅制釉,想想自己处境,悲从中来,让乐师傅见笑了。”
“哪里的话,李老师心系家族事业,这份心实属难得可贵。我心生敬佩还来不及,哪还有见笑之理?”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
“釉料配方研制出来后,乐师傅可曾想过如何处理?”
“李老师所说的处理是指?”乐陶不解,语句停顿。
“原谅我的唐突,若是乐师傅要将这配方出售,是否可以预留于我?至于价钱,我们好商量。”于沉吟而言,他父亲笑起来与哭起来一样令人触目惊心。
乐陶虽知道他们前来,不仅仅是参观工作室,亦不曾想是为这而来,便道:“虽说如今配方已初具雏形,但是尚未成熟,目前亦是没有想过将其出售。何况小小釉料配方,于千千万万的釉料而言,亦不过沧海一粟,并不足以急急为外人道。”
“无论将来如何,乐师傅也请考虑一下。”说完他起身示意沉吟和叶目预备走。乐陶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李何枝再三请他留步。
这趟拜访之旅,令沉吟心中满是不安与疑惑。于是走出弄堂后,沉吟便对李何枝说:“五入就住在这附近,我想去找他喝喝茶,晚点再回去。”
“记得早点回家,这一带坐车不是很方便。”李何枝说着上车去了,沉吟看着车子扬尘而去,方沿着弄堂回到了乐陶家。
“乐叔叔好!”他见乐陶坐在桌台边上,看着他们送来的茶盏沉思。
乐陶抬起头,惊讶道:“孩子,你怎么又回来了?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没有,我回来请教您几个问题。”沉吟道。
“哦!快来坐吧!”乐陶重新拿了个杯子,斟了杯热茶,递到沉吟面前。
“就您一个人在家吗?”沉吟在乐家一上午,没见到除乐陶以外的人。
“今儿周末,请的师傅们都回去休息了,乐湛明年就高考了,上个星期出省培训绘画了。”乐陶耐心道,“孩子,你有什么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