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庆派往安南支援朝廷大军的将士出发那日,码头上人山很是热闹。上至知州、柳同知、古通判,下至升斗民与瑶民,足足来了上千人,都在欢送地的勇士们。
章放偷空寻了个机会来与家人道别。待拜过老父后,他特地拉着章敞道“三弟,我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家里老的老,的,还望你多多照顾。父亲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跟前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儿子了,还望你多费点心。”
章敞近来已经听兄长过好几次这话了,自当顺口应下“二哥放心,弟弟理会得。”
但章放却有些不放心“我知道你一向不爱理会那些俗务,平日里除了百户所里的差使,甚少与其他军户往来,到此四年,也不过是与几户邻居略相熟些,百户所里的武官们,你也不耐烦去应酬,更别城里千户所的那几位了。往日有我在,你享个清闲也没什么,只是我这一去,少不得委屈三弟帮着料理些。咱们家在九市如今也是个有头脸的了,家中也有些产业,时时要与别人家人情往来一番。你或许觉得不耐烦,就只当作是孝顺父亲吧,免得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为家里操心。大嫂是信不过的,况且又病着,你二嫂也不指望她能帮得上忙,周姨娘上不了台面,三弟妹倒好,只是素来守拙,二丫头不谙俗务,三丫头倒好,可惜年纪太,虎哥儿就不必了,全家上下,就只有你一个能支撑门户的,三弟啊,你也将近三十了,好歹省事些别再象从前那样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章敞听着听着,开始觉得有些不耐,听到后来,已经暗暗生出恼怒之心了。这些浅显的道理他岂会不知那些人情往来他平日里也有涉足几时怠慢过好歹也是侯门出身的公子,若连待人接物都不懂得,也太无用了吧难道在二哥眼中,他就是个废物他即便比不得二哥伶俐圆滑,还靠着江千户一路高升,但在百户所里领的差事可是一向没出过差错的。二哥再放不下心,叮嘱二两遍就算了犯得着这般重复又重复么
心里不舒服,他脸上就略微带了些出来“二哥近来怎的变得这般嗦弟弟又不曾糊涂,家里若有事需人出面,自当有弟弟来,怎么也不可能让父亲他老人家劳累,妇人和孩子就更不可能抛头露面了。这等再寻常不过的事,也值得你了又难不成在二哥心里,我是那等不识礻数、不知好歹的我虽比不得你舞刀弄枪的能干好歹也与你一般是大家出身,哪里就用得着你再三提醒了”
章放一怔,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章家众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章寂一巴掌拍上三儿子的头顶,斥道“怎么话的你二哥一番好意提醒于你,原是他孝悌之处,你不恭敬应着,反而话里有话,指桑骂槐的,是从哪里学来的你这样也好意思自己是大家出身”
被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训斥,周围还有不少熟悉的九市人家看见,章敞顿时涨红了脸呐呐地却不敢多言。
章寂重重哼了一声,望向次子,方缓和了神色“你三弟素来是个糊涂了,你不必与他计较。此去安南,前途未卜,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万事只管听从江千户的意思行事,别只顾着争功,只要你能平安回来,为父就心满意足了。若你有个好歹,便是我们家能象从前那般显赫风光,又有什么意思”
章放红了眼圈,低头哽咽道“儿子知道了,父亲放心。”
一时间,章家人心里都有些不好受,玉翟忍不住哭了出来“父亲,您千万要平安回来呀”章放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知道了,你长大了,不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父亲不在家时,记得要好生孝顺祖父,帮着你叔叔、婶婶们照顾家里,不可任性,知道么”
玉翟带泪连连点头,又道“父亲,母亲知道错了,您就原谅她吧”
章放抬头看向落在家人最后面的宫氏,见她哭得象个泪人儿一般,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心里不由得一软,道“天气渐渐转凉了,你在山上住着冷清,就搬回来吧,只是不要再闹事。我不在家,你身为长嫂,就应该照应好家里才是,但凡你明白些,我又怎会走了也不安心”
宫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二爷,从前都是我错了,只要你不赶我走,你什么我都听你的”哭着便扑上来抱着章放不放。章放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心里想起留在家中看门兼照顾儿子的周姨娘,暗暗叹了口气。
待他把宫氏安抚好,码头上已经响起了鼓声,提醒众将士要上船了。章放只来得及对明鸾再一句“好孩子,你素来懂事,又能干,二伯父不在家时,你要多用些心,外头的事就不必理会了,你且把祖父侍候好了,多看着你姐姐与弟弟。若家里有谁犯了糊涂,你立刻去告诉祖父,请你祖父出面做主,记得了”
明鸾忙点头应声,章放便松了口气,转身匆匆离去了。明鸾跟着家人们一路在码头边上追着看那一行大船离去,心里有些黯然,待回头打算离开时,才发现便宜父亲章敞脸上带着几分忿忿之色。她愣了愣,细细一想,撇了撇嘴,只当没看见。
章放离开了,章家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变化却无声无息地发生了。
章敞一向有些酸腐气,自认是个读书人,素来不喜欢与那些军户、村民及贩夫走卒打交道,只有柳同知父子或是九市数一数二的大户李家这样的人物,才勉强能入他的眼,但这样的人又未必有闲情与他结交,因此他在九市数年,并没交到几个朋友,更厌恶军户所里的人粗俗无礼,平日除了工作时必要的接触外,是从不参与其他军户喝酒赌钱笑等娱乐活动中去的。倒是章放喜欢时不时与人喝点酒交流玩乐一下,偶尔还会在银钱上接济几个人,因此在百户所里人缘极好,威望也高。如今章放一走有些礼尚往来的事可以由家中女眷打理,但与人交往的事却只能落在章敞头上,这让他颇为烦恼。碍于父亲之命,他虽然不喜欢,还是硬撑下来了,但仅限于与那些大户与武官们的来往,对于其他人他的耐性便少了许多。
章放从前做总旗时,手下有几个因公殉职的士兵,对于他们的遗属,他一向是很照顾的,除了军中每月固定的钱粮外,偶尔也会私下贴补点银子,他临行前担心这些遗属家中会有什么变鲠还特地留下了一份名单并把每家人的情况都与章敞交待了一番。
但在章敞看来,这些遗属就能领一份钱粮,生活并无问题平日又有死去儿子或丈夫的同袍们时不时接济帮补一番,兄长再花一份钱,纯属多余,自家来就不算宽裕,有银子也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何必拿去便宜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况且这些遗属中又有几个年青寡妇,也不乏豆蔻少女,若是一时不慎,叫人传出点闲话来,兄长的名声就坏掉了。
这么一来章敞就悄悄儿中止了对这几户人家的周济,几乎是不闻不问。来这几家人平日也不靠章放那点银钱度日,但难免会有手紧的时候,碰巧其中一家的老妇得了病,大夫开的药方子不便宜,家人无钱为她抓药便想起了章放这边的贴补,因章放不在,他们又不好意思直接上门问章家讨钱,便托人递了信儿过去。但章敞听了也当没听见,那传话的人见他不应,只当章放没有交待就走了,唯有无功而返。那家人得知这个结果,顿时如同天塌了一般。事情很快传开,百户所里的军户们私下都议论开了。虽然他们觉得章总户并没有责任要为一个殉职士兵的老母付药钱,但他一向照顾开的,也曾许下诺言不会弃他们于不顾,如今却丢开了手,离开前也不交待一声,倒叫那家人不知找谁求助去,实在有些疏忽了。
幸好明鸾奉了祖父之命,时时留意父亲章敞的情况,加上又跟金花婶夫妻等住在附近的几家军户关系亲密,对于这些道消息还算清楚。一听这事儿,她觉得情况不妙-,便立马报给祖父章寂知道,然后照着他的意思,悄悄给那家人送了两吊钱,还“那日有人传信来,就该把药钱送过来的,只是不知道那传话的人是否可靠,便花了点时间去打听,知道是真的,便赶着过来了。老太太的病怎样了大夫瞧着如何我与城里药铺的掌柜相熟,跟他打声招呼,请他给你们打个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