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德赛经过一顶灰白色的行军帐篷时,里面传出激烈争论的声音,五六名参谋围在一张破旧的方桌四周讨论。桌面上铺展着法军进攻萨拉戈萨城态势图,时不时有传令兵带来最新的战况,三名校尉级参谋须在接到战况的第一时间内,将信息准确无误的标注在地图上,而高级参谋们则要据此推演战场进程,以及敌我得失,为最高指挥官提供决策参考。与灰白色帐篷左侧的空地上,几名充当书记员的军官,正趴在长条桌上用沾满墨水的鹅毛笔奋笔疾书,他们遵从司令部长官的指示,草拟各项作战命令。
年轻中校目标的尽头是坡顶一头,正对萨拉戈萨主城西面方向。在那里,方面军(指挥两个军团)最高指挥官拉纳元帅如往常一般,穿着浅灰色的羊毛大氅,面向萨拉戈萨城西,用单筒镜观察这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连日来过度劳累,致使这位年仅40岁的元帅脸色不再健康红润,有点苍白,但目光深邃,神色刚毅,即便伤愈不久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可这位以“勇敢、无畏和顽强”而著称的法兰西帝国元帅的身躯,依然如标枪挺直。
在拉纳元帅所在高地的脚下是一道道两米深、一米五宽的堑壕,曲曲折折的延伸到萨拉戈萨城的主城墙下。鉴于法军在第一次的围攻中,轻而易举的突破到中心城区,萨拉戈萨人重新加强了主城墙的防御,不仅加宽加厚墙体,开凿处无数抢眼,还在主城墙下方挖掘一道环绕整座内城的护城沟,每隔一段距离还修筑了半圆形炮台。
第二次围攻中,半圆形炮台尽数被法军炮火摧毁,而频繁的战斗,使得西班牙人来不及将炮击崩塌形成的三十多米宽的城墙缺口重新封堵,只好用砖石瓦砾堆积,搭建成简易胸墙,至于主墙缺口下方的护城沟,已被倒塌的砖石废墟掩埋。
远处,上千名身穿蓝色制服的法军正排列队形,在军官的带领下,踏着鼓点,挺起勇气向城墙缺口处发动今天的第五次冲击,伴随枪炮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只是二十分钟后,拉纳元帅愤愤的收起了单筒镜,丢给身后跟来的德赛副官,那是他看到自己军队在西班牙人的反击下,又一次狼狈的被赶了回来。
作为欧洲最杰出的进军掩护指挥官,在野战方面,很少有人能同他匹敌。拉纳除了勇敢,对部下的感召力,还有极好的战术素养。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镇定自若、顽强,不放弃,同时又很少过于莽撞冲动而乱阵脚,是一位难得的大将之才。
但他并不喜欢城市的攻防战,尤其是攻打这座用砖石、鲜血与爱国主义热情铸造的城市,它不同于安特卫普、布鲁塞尔、但泽,那些坚固要塞,守卫萨拉戈萨城的西班牙人部分人不是职业军人,几个月前,他们都还是从没摸过枪的贵族、办事员、农民、教士、医生、家庭妇女,甚至孩童。法国人的到来,让这些人迅速成为最勇敢、最无畏的武士,不惧炮火、子弹与刺刀。在萨拉戈萨守军放弃城市外围之后,他们除了坚守主城墙,还在城市核心区域里,日夜构筑起无数街垒,将修道院、教堂、别墅打造成坚固堡垒,并相互连接,即便法国人能够突入市内,也会陷入守军的四面埋伏,难以自拔。就在刚才,在望远镜里,拉纳元帅亲眼看到一个没有军服、赤手空拳的西班牙人,将冲向城头的一名法国士兵拦腰抱住,两人一同跌落20米高的城墙,摔死。
不多时,骑马而至的传令兵又将前线战况送到司令部,一名佩戴准将军衔的中年高级参谋接过情报,匆忙看过之后,面色忧虑的转手交给身旁同事,自己则快步走到总司令官面前。
“元帅阁下,负责进攻的皮埃尔上校部队第两次失利了,加起来这已经是今天第五次进攻,皮埃尔上校反映士兵与军官们伤亡太多且过于疲敝,是否暂停进攻做轮换?或是让南线的部队提前发动,以减轻西线压力?”准将如实描述与建议。
“不,蒙代尔将军,时间没到。”拉纳元帅摇摇头,拒绝了参谋长的提议,“之前拟定的作战计划不变,让皮埃尔上校继续攻击,坚守半小时后,他的团可以休息了。今天日落之前,务必从西线的唯一缺口处攻入城内,并牢牢守住附近的修道院与城墙。另外,工兵团埋设在南城城墙下的地雷,只能在西线部队成功坚守半小时之后才可引爆,而且,必须等到我的命令下达。”
蒙代尔将军眉头紧锁,依然在担心,“但这势必照成皮埃尔上校的团持续伤亡,他们仅剩下六百人不到,哪怕勉强攻下西线缺口,也不一定能守住,何况……”
拉纳元帅不容分说的打断参谋长的申诉,伸手遥指敌方一侧,有些大声的说,“请听听,在那里,西班牙人的欢呼声,一个古老民族的呐喊。尽管他们的伤亡高于我们数倍,可依然在不屈不饶的坚守阵地,没有丝毫妥协与任何退让。我的将军,这里不是奥茨特里斯,不是耶拿,不是弗里德兰,不是我们只要打垮敌人的主力,就能轻松获得赢得战争的地方。为了该死的胜利,我们必须,也只能打死那些如此勇敢、甚至发疯的人,用死亡来彻底消除反抗者的战斗意志。”
元帅语气停顿片刻,好让自己心情的恢复平和,“好的,从预备队里调一个掷弹营归皮埃尔上校指挥。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听任何借口与伤亡数字的报道。如果下次进攻不利,你就去替代皮埃尔,全权指挥西线部队!”
“是的,元帅阁下!”蒙代尔将军放弃了努力,行礼后离开,准备草拟最高指挥官的命令。
“你怎么看,德赛中校。”拉纳元帅转过身,对着正在使用单筒镜观察战况的中校副官,忽然问道。
手忙脚乱的德赛赶紧收拾起单筒镜,小步上前,立正敬礼后答道:“子弹是笨蛋,刺刀是好汉!只要皮埃尔上校的部队突破缺口后再前进100米,懦弱的西班牙人就要崩溃了!元帅阁下,我再次请求您允许我加入掷弹营,哪怕指挥一个连,或者一个排也可以!”
自从1807年的弗里德兰战役之后,伤愈复出的德赛中校再也没能成为一线指挥官,而只是作为皇帝的作战参谋或是拉纳元帅的副官随从。对于此,这位首届帝国-军事专科学校军校(圣西尔军校)毕业的优等生,曾经参加过奥斯特里茨会战、耶拿—奥厄施泰特战役、艾劳之战,以及弗里德兰战役的光荣军人,感觉很是不适应,尤其是自己每天要代替元帅阁下,去伺候那只态度傲慢、又不会飞的吉祥鸟。
拉纳元帅静静注视着眼前二十六岁的年轻副官的脸庞,后者与多年前那位老战友的相貌,几乎一模一样。作为军人,小德赛的军事素养优异,勇敢且服从指挥,毅力坚韧,乐观自信;但作为指挥官,尤其是高级指挥官,他还缺少队伍的统驭力,敏锐的分析与判断力,承受挫折的能力,以及足够的政治智慧。
小家伙不仅流淌着老德赛的血脉,还要继承他父亲和外公未尽的事业。尽管前途艰辛,充满太多的未知凶险,但拉纳不希望小德赛在战场上轻易送死,那会辜负太多人的期望与心血,因为一个民族需要他来拯救。
片刻,元帅却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否决了德赛中校的参战请求。
“为什么?只是我是他的儿子,可如果皇帝陛下能在这里,一定不会拒绝!”德赛中校低声的做努力抗辩,哪怕是徒劳无功,也依然不断的恳求。
下午2时,西线法军的第六次攻击失败,皮埃尔上校阵亡,蒙代尔准将被任命接手西线指挥权。与此同时,熬不过自己的副官苦苦哀求,拉纳元帅最终同意了德赛中校加入到一线作战序列,负责指挥一支后备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