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闲来无事,他的伯母免不得唠叨他该谋个工作,这个年纪也该结婚了。村里像弘毅这般年纪的早有了一儿半女。但弘毅总推说,不急不急。伯母暗地里走访,为弘毅物色了不少女子,但弘毅一贯对此不冷不热,甚至不愿和他们见面。
一年以来,弘毅读书、写作、思考,终日闭门不出,以至于村里人以为他早已外出。
生活,人生,世界,何其复杂,穷其一生未必识得一二;而古往今来的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的真知灼见往往只得一面,互相指正又矛盾重重,宇宙之谜徜徉在迷雾深处,似有所得者高呼真理毕现,却实则囿于所视之幻影。弘毅如此青年,欲穷其究竟,实可喜可贺,但终究失意而归。人类之求索为数千年,真理影影绰绰却只得漫步山下,山巅之途恰似蜀道,来者、后来者皆是过客。天地之道虽如此天堑,巍巍壮哉,漫漫远兮,但智者五绝继往开来,终将登临绝顶。
弘毅发现自己力之不足,心之不敷,智之不及——虽勇之有余。星空下、麦田里、山头、黄河旁、下雨的早晨、聒噪的午后、美得无可复加的黄昏、炕头、地里、梦里——弘毅无时无刻将心神留给思想喟叹,哲学是思想的导师,而文学是思想的巨篆。很多大家在晚年之际往往萌生如此想法能否有一个公式、一条哲学、一本巨著来表现整个世界的方方面面。福楼拜为此花费五年时间阅尽农、林、牧、神、科、文、史、哲等诸多方面书籍达一千五百之多,欲创作一部囊括四海八荒之作,自然未能成功。如今,这位整日冥思苦索的青年,也萌生此念。
弘毅常站在一个山头冥想,茂密狗尾草在山风的吹拂下摇头晃脑,山下不远处黄河在群山之间蜿蜒盘旋,举目可及黄河绕过巉岩碰撞发出的巨大声响后浪拍山石破碎的白色灵魂,山谷氤氲的阵阵朦胧雾气里,亘古不变的河流在古老的高原狭缝奔腾不止。一边是难以企及的骤变,一边是静如止水的平静。大自然的力量,近在眼前,雾蒙蒙的远山,似乎从未更变,而脚下的山岭厚重沉稳,慢慢的,他也融入了这片天地之中。如此观想,叫他体悟到思想与心灵的龃龉。思想之流星穿梭过无尽时空早已燃烧殆尽——它尚未找到自己的归宿——而心灵的迷失之舟却安然驶过处处暗礁,正向着浩瀚的生活大海扬起风帆。思想之境愈是迷茫,心灵之境愈发清晰;思想之境黑夜降临,心灵之境繁星点点。两者之矛盾难以调和!
他在思想之空放飞了探索之筝,凭借着悠长的细线、阵阵好风他或许可以一窥思维高空的奥秘,但有时线放得太长,风筝飞得太高太远,线索已经淹没在重重云雾之中了,以致无法收回——但是感召力却没有丢失,他感受到高空中的迷茫、痛苦、挣扎、焦虑、无奈。要么奔向心灵,要么奔向思想,要么在两者之间疲于奔命。
有时候,弘毅望着星辰大海,思量着一个人的渺小和孤独,想象着逆着星光回到恒星的源头——那里一片荒凉,一无所有,竟然完不似几亿光年之后的光芒熠熠。倘若生活也提供给我们如此假象呢?我们看到的星光正是虚无的历史,而它们却偏偏勾起我们的追求和探索。思想之境莫非意识如此?拨开层层迷障,果真一片无有。
他在寻找一个秘密。但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他有所感却说不出口。这个秘密就在他的周围,甚至就在他的身体里,似乎就隐匿在他寻找的本身之中。但到底是什么?好似他受到一种诱惑,完沉浸在其中,而这种沉浸本身就是一种虚无,一种超越现实的东西。就像得道升仙后的世界,那个高于我们的维度的世界,也许什么也没有——甚至或许有一个干瘪的老头阴险古怪地端坐在一个干枯的老木桩上,看着数万年之后欣喜而至的圣人,咳咳嗓子,像个老顽童似的绕着圣人鼓掌,咂咂舌说道“秘密就是你被骗了。”规则之上,究竟是自由,还是不存?
长期游荡在思想之中,现实就变得可疑了。仿佛人世反而是虚妄之物,悲欢离合统统无复存在,生老病死不过人之常情。这是因为思维的探索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便是失去部分心灵和部分现实。这就好像在文学上的浪漫主义走得太远,一下子进入了神话幻想,现实主义再也拉不回来,自然主义也消失不见,倒是印象主义偶尔胡闹一番。高度危险性的思想游历几乎带着完忽略人的存在,那么思想者必将坠入思想的层层空间,不断坠落,坠落,直至自我化为思想的一部分。
这使得弘毅猛然清醒。一下子,好像初次看见世界一样,脚下结结实实地踩着黄土地,亲切的农民们,现实的臂膀再次拥抱了他。那一刻弘毅重拥复变得完整了的感觉,失散的灵魂回归本我,但这意味着思想的挣扎将变为心灵的挣扎。
老秦头回到村里之后,张罗着把地包出去。
弘毅听说之后,也想虽老秦头去。伯父听后直摇头,这种大材小用的差事叫他感到难堪。伯母却说,出去总比蹲在家里强。云龙勉强同意了。
“嗨,你有没有发现弘毅这孩子有一段时间好像魂都不在咧?”弘毅走后,伯母问伯父。
“什么意思?”
“他老望着空气发呆,有时候还傻笑,走路的时候,,好像魂没了一样。我都觉得有些害怕哩。”
“唉,他在思考一些问题。咱们不懂。”
“我到镇上神仙庙里求过香哩。”
“你给神婆子说了?”
“说咧。”
“神婆子说啥?”
“说他妈回来看娃来了,娃儿魂叫牵到阴间去了,幸亏说得早,魂还没走远,做个法事就好了。”
“你叫神婆子做咧?”
“做啦!花了三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