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都吹过了一圈,折扇公子不说话,沈渊当他不解,抑或是不屑。无论哪种都在她意料之中,不需要失望,赶快结束就好。
“凌公子,可还有别的事?”花魁发问,随着接上自说自话,没打算给对方机会作答:“夜深露重……”
“夜深露重,墨觞姑娘不宜在外。”
她特意将语气放得轻缓诚恳,却反而被对方钻了空子:“姑娘相邀,我却来迟了,该自罚三杯。前次无意冒犯,未曾来得及解释,在下也等着一直今日,愿向姑娘赔罪。”
边上还有两个丫鬟,折扇公子拱手向花魁行了礼,目光平和如月华。沈渊下意识后退,口中说着请起,顺带看清楚了他腰间流苏上的物件儿。
只是不看还好,一眼过去,她立时大感头痛。
是且倩玉,浓黑如纯漆,雕琢成绽放梅花样,蕊心处有块水滴镂空,和送给她的坠子恰好契合。她似恍然大悟,庆幸自己选了项圈,而没为着做足颜面,戴上那枚墨玉。
从第一夜起,灯火摇曳,青梅微醺,她心绪难平,懒理脂粉,和来寻欢的外客不计风月,反而谈论一卷《周易》,以为可以迫使对方兴趣索然,孰料已经埋下了祸根。
她淡漠情爱,继而不很看重避嫌大防的教条,却也有自己一份原则,无意便是无意,强扭的瓜永远不会甜。
纵无山盟,锦亦已托,她要嫁的男人是离雪城,十二岁花灯繁荣,陌川河上一眼钟情,为着捉摸不透的缘由,沈渊产生过退缩,却从没想改变。
跟前这个男人仍在直视她,态度比之从前任何一次都足够谦卑。他说,错都在自己,若姑娘心怀芥蒂,可带侍女在侧;自己赶过来,才站稳了脚跟,茶水也没能喝上一杯,是否也太可怜。
“公子言重了,您是贵客,晏儿岂敢轻慢。”沈渊微微低头,垂下眼帘,免去了目光碰撞,隔着面纱,对方也难以看清她的神态,“公子也看见的,楼里杂事儿多,我该去向夫人回话。不如公子请到楼上宽坐,秋筱妹妹才貌无双,晏儿亲自请她前去作陪?”
说罢,她瞥一眼两个丫鬟,二人即刻会意,默默上前来引路。琉璃绣球灯棱角分明,折射出绚烂光晕,流苏银叶子叮铃作响,照亮一段斑斓鹅卵石子路。花魁莲步娉婷,面不改色,径自拂袖而去。
多日不见,她乐于小赌一把,但愿这个男子想明白了她是什么脾性,能改一改那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做派。可惜才刚迈出一步,她便赌输了。
“我已见过墨觞夫人,姑娘不必再劳动。”折扇公子斩钉截铁,抬扇作势要拦住去路,望上花魁的眼睛却又变得柔和迟缓:“阿晏……我只说几句话,你听过了还有怨气,再走也不迟。”
两相对立,四下僵持,沈渊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为何如此固执。普天之下,美丽皮囊何其之多,婉顺淑和的性情更比比皆是,看他通身的穿戴气度,想要个合心意的女子,绝非难事。
早先已经有过不愉快,她觉得,也无必要继续强作客套:“公子既见过了观莺,便该知这世道之下,女子生存之艰难。晏儿无福无德,只求明哲保身,往后少来往才是正理。”
花魁用着最轻软的语气,说着最坚定的字句,声声掷地铿锵。月光无端暗了一阵,是过路云带着墨色,黑夜也能阴天。远处的星星终于得了机会,尽情散发着光芒,可惜同样是冰冷的,银白色的星点零落扑闪在黑幕之下,像不合时宜的流萤,随时可能被吞噬。
“当日在长生观,姑娘敬奉三官,诚心挚意天地可鉴,怎会无福?至于,无德?”话到此处戛然而止,折扇公子收起扇子,叩进自己另一手手心,转过身原地徘徊,看似即将离开。沈渊揣测不会如此简单,果然,他又倏地大步折回,看见她仍在原地未动,反而闪过一瞬间的惊奇。
他微微俯下身,眼神雪亮如刀刃,得寸进尺样逼迫花魁与自己对视:“为报养母,甘入风尘,这样高义的女子,姑娘怎好说自己无德?”
沈渊后背生凉。对面男子的口气远比威胁更让她毛骨悚然,斗篷襟口的风毛被吹起层层细纹,下摆却纹丝不动,她穿得这样厚实,还是开始觉得冷,想来要有风雪了。
不会是玩笑的,她能清晰感受到对方何等地有备而来。这样很糟糕,就像一脚踩空,已经掉进陷阱中的猎物,后知后觉已为时晚矣。
她的身世并非不可告人,至关紧要的是西北,是沈涵,只看被谁窥破,又被谁加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