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渠阴容貌生得硬朗,说话勾唇眯眸,又似一个身沾阴柔气的男子。她行事也是开门见山的,一声“主子”算是自报家门,彻底表明了身份。
冷香阁主所料不虚,这位酒师没有过激的举动,只是一对粗粗的眉毛大幅度弯起,语调反而轻松,甚至愉快,好像只是平常的闲谈。
这样看来,上头的那位主子果真没有发难,想是柳渠阴听见二人谈话,以为起了反心,按捺不住自作主张。
墨觞鸳不禁心底嗤笑:都是受人摆布的棋子,握在幕后之人手里的,何必自认为比落在棋盘上的高贵多少?只不知道为了将眼前这个人安插进来,上头那位做了多少铺垫。
柳渠阴初来冷香阁时,声称师从柳青庵,自小被其抚养长大,亲授技艺。那位东北边界土生土长的老酒师名声赫赫,确有其人,穷尽半生悟出一秘法,所酿陈梅清酒曰“盈亏”,佳美淑郁,入喉丝柔绕心,千回百转,可品月盘圆缺之大境,叫普天名士闻香下马。
彼时沈渊刚刚复出,冷香花魁名满京城,少不得议论雀起。墨觞鸳生怕上头听闻风声,有所动作,对外来的人与事都格外谨慎小心。为免疏漏,冷香阁主派了亲信,带着柳渠阴的画像去往东北,专程查验。
霜天冷地中,柳老师傅的坟茔尚在,墓碑有风雪长期雕琢的痕迹,墓志铭落款处正是柳渠阴的名字,时间久远,已经略见斑驳,触手粗粝陈旧。因老酒师终身未娶,无有后嗣,唯一的徒弟也远走他乡,竟没有一个扫墓人时时祭拜,黄土枯骨,荒草斜阳,好不凄凉。
东北境上人杰地灵,奇人能士星罗棋布,要寻到柳青庵的故交并不很难。亲信拜访了不少人家,拿出画像请人辨认,都说认得,无错,的确是柳大家的那个女弟子。
“从小一副男娃娃模样,还以为是老来得子哩!”柳青庵的生前至交、一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家豪爽道。
找出两个模样相仿的人,对在上位者而言绝非难事;买通几个乡野人士,串几句口实,也花费不了太多功夫,可条条款款都赶凑到一块儿,世上从来就没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
想来这柳渠阴不是冒充,八成是安葬了师父后,云游四海的途中被上面那位收为己用的。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见到她有任何异样,反倒是懒怠走动,与众人不接近,若非主子的授意,便是她自己也不想做那出头鸟了?
“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多半因为都不是真正的聪明,只是气运使然,才能顺风顺水,果真遇上大事,便要手足无措,现了原形。”冷香阁主的目光毫不躲闪,迎面对上,朗声坦然道,“柳师傅好心提醒,我自当感激,礼尚往来,我也回敬一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都是人家手里的刀子,何必冒进,磨损了自己的利刃?”
墨觞鸳不卑不亢,温和端方,十数年岁月大起大落,为她沉淀下足够的胆识和气量。便是上头安排进来的,又当如何?主子在沈渊身上下的注不小,好不容易看到点回收成效的曙光,这会儿档口上动了人家养母,还不知最后谁来做那个出气的。
左右现下沈渊不在楼中,就算真出了事儿,风声鹤唳一旦起了,州来山庄的那一位必定会护着她周全。柳渠阴所言不虚,没了最根本的软肋,墨觞鸳也是豁得出去的。
硝烟刚升起点势头,水芝沏的茶恰好沁出了滋味,杯盏外壁温热微润。白瓷冰莹如玉,釉色清光洁辉,通体无一笔累赘颜色,百转千回的冰裂细纹已是最上乘典雅的装饰。
自家主子的气场沉得住,水芝心里也安稳,端了茶盘绕过柳渠阴,稍稍点头随即转身向墨觞鸳:“夫人,茶好了。”
墨觞夫人示意水芝上前摆茶,回脸对柳渠阴微笑颔首:“言多口干,柳师傅请坐,用盏薄茶。”
柳渠阴眉心微拧,下意识想要拒绝,嘴唇半启,一句“茶就不必了”眼看已经到了嘴边,耳边忽又听墨觞鸳开口:“外面寒冬凛冽,柳师傅要忙于他事,也不耽误先喝口茶,暖一暖身。”
商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颗七巧玲珑心,最擅示好于无形。给上头那位办事,柳渠阴当然不是糊涂肚肠,知道没有主子发话,和冷香阁闹僵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
心思一松,面色便不由自主软和下来,边上水芝再一推波助澜,恭恭敬敬请入上座,酒师也便顺水推舟,敛裙就坐:“夫人的茶闻着甚好,常人只怕无福消受,今儿既然有缘,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音刚落,柳渠阴已经端了茶盏,自顾自掀盖牛饮,也不嫌烫口。墨觞鸳见怪不怪,保持微笑,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水芝依旧候在侧旁,见到柳酒师这通身酷似洒脱男儿的做派,忍不住暗暗称奇。
“好香的茶,可惜我是个俗人,只知道酿酒,欣赏不来。”柳渠阴一气喝空了半盏,表情友善了不少,身子还是半对着侧前方,扭过头与墨觞鸳说话,一只手始终紧贴裙面,俨然有所戒备。
墨觞鸳不以为意,淡然接过话茬:“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柳师傅得的是青庵前辈真传,谈起美酒佳酿,也是我们外行人自愧不如的。之前大姑娘不仔细,险些坏了一季的桂花酿,还是多亏柳师傅提点,又制了青梅酒救急,才没叫京中人看了冷香阁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