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鞭炮轰鸣,锣鼓喧嚣,一记记锣声震动京师,宣示着主人家那泼天的富贵与权势。明盔亮甲头插红缨的官兵在前开路,刀枪鲜明威风凛凛,在他们身后则是衣帽崭新的仆从,抬着一口口巨大箱笼招摇而过。看那些挑夫的装束就知道,这是送嫁妆的。一段天作之合人间佳话即将在不远的将来上演,未来的民间唱本里,又多了一段可供演绎的素材。
衣衫褴褛的乞丐,面黄肌瘦的贫民以忐忑羡慕的目光注视着这支道队,在脑海里为这些陪嫁品估值,盘算着任意一口箱笼能让自己的生活得到怎样的改善。还有人一本正经分析着这样的人家成亲时会不会施舍馒首,自己到时候又能抢到多少。
京师里官员众多,婚嫁之事常见,更何况天子大婚刚刚结束不久,本地的百姓眼界也就比其他地方开阔,排场体面见得多了,寻常的仪仗根本引不起兴趣。如今奢靡风大兴于市,不拘官民都喜好铺张,在结亲这件事上体现得更是明显。
成亲钱的送嫁妆成了京师一景,甚至比婚礼当天更引人关注。老百姓看着队伍,计算嫁妆多少,对于女方的家室以及受重视程度进行评估。羡慕富户鄙夷贫民,成了百姓的一大娱性项目。
陪嫁数字从最开始的两抬已经到现在的八抬起步。即使生计艰难的人家,也要费劲心思去筹办足够数量的陪嫁,否则就要被人看不起。乃至一些实在贫苦的官员,只能找同样贫寒的同僚换亲以求减少陪嫁。
本以为见多识广连皇帝娶亲都见过这辈子不会惊讶的百姓,还是被这支送嫁妆大军惊得目瞪口呆。即使再怎么富贵的人家,六十四抬就已经是极限。可是这支户人家送嫁妆的人马如同一条长龙蜿蜒而行,竟是看不到队伍的尾端,怕是几百抬都有了,这份铺张便是京师的老少爷们也是头一次见。
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道:“当日万岁爷爷大婚,也不见有如此大的排场。这是哪家府邸,居然有这般声势?”
“老兄眼睛不亮啊,连相府的仪仗都不认得?多半是不认识字吧?开路的回避牌上写了元辅帝师,自然就是张太岳张老相爷家的人。你看,那些开道的官兵和抬嫁妆的汉子何等精壮?这都是三大营的操军,万岁爷爷观操时也未必来的了那么齐全,也就是相府的面子才能支动这些老爷兵。再看那前面骑马的,不就是相府管家游七爷?东南杀倭现在蓟门防北虏的戚爷爷,都是他老人家的结拜兄弟。我跟你说,当今天下除了太岳相公,就没人还有类似的体面。”
“原来如此,张太岳嫁女比天子大婚还要气派啊,这倒是想不到。这是多少陪嫁?得值多少钱啊?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看来话是不错的。还是读书好,不用风吹日晒还可以发财。”
“那还用说?你没听说啊,相府里挂着一幅对联,上面写的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要我说啊,做神仙也不如做相爷好,看看这排场,京师里哪还找得到第二个人家可比?这份面子怕不是做到了天上去,听说这些陪嫁里,既有万岁爷爷的赏赐,也有两位太后的赏赐,不知道多少御用之物在里面,就算是那些世袭公侯嫁女,也没有这份荣耀。人活一辈子,能到这一步也算够本了。”
另一人道:“要我说,那位范姑老爷才算够本啊。听说张家千金美若天仙,乃不世出的绝色。况且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乃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女人。能娶到这样的老婆,还能有这么一份家私,这位范姑老爷简直是一步登天。听说他本来就是个广东的穷书生,就是巴结上张家,才有今天的前程,既得美人又得富贵,天下间的好事怕不是占全了。”
“也别这么说,这位范老爷还是很有些本事的,那个牛痘,还是煤炉烟囱,听说都是人家搞出来的,不过是挂在江宁那位魏国公名下罢了。就这些事就不知道救活多少人命,功德无量。自己又是二甲传胪,跟张大小姐完婚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人群里有人哼了一声,“若不是张大小姐中意与他,他也未必就是二甲传胪。你们不懂规矩,进士及第之后,吏部照例给假完婚,等到授官之后,就得安心办事,不能再想大婚的事。这回一道圣旨把他从江宁调回京城,说是铨叙,实际就是办婚事。婚事办完,他还能回江宁去?天下地方官都必须坐满六年才能提拔,他却只做了二年不到,就进京另选,规矩为他一人而坏,这是多大的势力?没有相府做靠山,又哪来那么大的胆子?都说他是清官,我可是听说他前脚进京,后脚有一家南方的镖店就从通州上岸,带的财物装了好几只大船,押镖的据说就是这位范青天的内宠。”
人们对于八卦的兴趣永远大于国事,立刻就有人问道:“内宠?他娶了张家大小姐,还敢搞女人?不怕被张相爷打死?”
“是啊,他名义上是娶张大小姐,实际不就是入赘?听说连家都从广东搬到京里,所以不是张大小姐嫁到范家,是张大小姐娶了相公。这样的情形,他也敢讨小?”
“你道他不敢?前些时我在徽州会馆吃流水席,听那位赛孟尝的宋公子说过,这姓范的拈花惹草的事做得多了,在江宁抢男霸女,霸占良家女子做他的外室。还有很多名门闺秀的清白都坏在他手里,在江宁开个女塾,去那里读书的女子,只要有几分姿色都逃不过他的手。据说他在江宁就是皇帝,谁家的女人看上了,就跑不掉。据说有位从良的头牌花魁开了个酒楼,结果被他看见,结果你猜怎么着?不但人被他霸占了,就连酒楼都成了他的产业,人财两得。”
听此人一说,也有人想到:“老兄这一说,我倒想起新开的那莲香楼了。那里的酒菜好我们就不说了,就说那老板娘,我可是偷着去看过,头面周正得很,是个难得的美人,听说她就是是范家的管家婆,你们说会不会也是房里人?这回张大小姐一过了门,还不得把那些女人都发落了?会不会给卖出去?”
“你们啊也别总想着人家家宅不和,要我看人家范老爷虽然是入赘,却也未必是被张大小姐管住。你们看,嫁妆总算看见尾巴了。这送嫁妆的足足占了一条街,这么多陪嫁,像是对待赘婿的样子么?要我说,多半是张大小姐被他拿捏住了,宁可拿出泼天家私来做陪嫁,也要保证婚事能成。你们说说,这样嫁过去的,还想管住相公?说不定还要带一些年轻貌美的丫鬟陪嫁过去,把丈夫的心拴住,求着丈夫收房呢。”
人们议论着、猜测着,脑补出无数令人血脉贲张或是羡慕嫉妒恨的情景。由于这支送陪嫁的队伍太庞大,交通已经陷入瘫痪,不管是不是好热闹的,都被迫停住脚步观看。等到这条长龙终于完成了爬行,才露出街道对面十几个衣冠楚楚的读书人。
在人群正中,一个三十上下仪表堂堂的书生,脸色已经阴沉的像是铁块,手中折扇紧握,在手上来回敲打。身边的友人看他脸色不豫连忙问道:“起元兄,方才还好好的,为何此时这般模样?”
“权奸误国,缘何不怒?例不可开,礼不可废。张江陵身为宰辅,父死不丁忧已是不孝,如今为一己之私而坏了朝廷体制,就更是不忠。不忠不孝之人窃据高位,顾某怎能视如不见?”
“起元慎言……”方才发问的书生向四下看看,低声道:“京师不比别处,缇骑密布耳目众多,这些话如果走漏了风声怕是一场大祸临头。”
“走漏风声又如何?春闱将至,难不成他还敢捉拿举子?再说我辈一朝金榜题名,便要为国出力,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他日何以为民请命主持公道,难不成也要像那些佞幸小人一样,做权奸爪牙?我辈书生理应效法先贤,关心朝政爱护百姓,否则这圣贤书读与不读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