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的鹤鸣山,宁谧幽美,是难得的清静之地。

    这天下烽烟将起,女帝登基,歧王不臣……高位者博弈,蝼蚁辈偷生,世间事纷纷扰扰不绝于耳,想寻片刻安宁还得往山水之间去。

    只是今日的鹤鸣山上,垒起了两座新坟,此方宁静已如朝露转瞬将逝。坟前坐有一妙龄女子,着一身青色半旧短打,身段纤瘦,眉目清秀,姿容虽好却眸光沉沉寒气氤氲。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膝边立着块石碑,石碑上的文字都是她一笔一划刻写的。

    三步之外,还立有另一个女子,则是一袭粉嫩杏色委地长裙,五官虽与她无一处不相似,却有着满脸合乎年龄的娇俏。这二人是一对孪生姊妹,却正如冰棱与夏花,是那般的不同。

    “当真不与我回去?”杏衣女子秀眉微凝,不甘心地又问了第二遍。

    青衣女子不曾抬头,只徐徐应答了句:“你且自己回吧。”

    “可是……母亲想你了呀。”

    杏衣女子话音刚落,闻得一声讪笑,那青衣女子终于瞧了眼她,却嗤笑道:“细数来,已有十二年不曾问过一句冷暖。既早将我卖给霁月阁,这母女恩情便断了多年,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想的。”

    杏衣女子多出几许急躁:“你又不是不知,那时候连年大旱,满地死人,咱们娘儿仨亲眼见到过人吃人的啊。卖你进去大家才都有口饭吃,若不然咱母女三人一个都活不成。燕妫啊,啧啧啧……你呀你……你怎的非要认死理!”

    被唤作燕妫的女子听罢了,唇角轻勾却是皮笑肉不笑:“是么,我却觉得死在一起反倒痛快。”她微扬起下颌,瘦削的脸露在未暖的阳光下,神色依然透着寒凉。她的这张脸很有几分姿色,只可惜在霁月阁经年的磨砺中失去了温柔。

    那霁月阁藏在月光照不及之处,做的是杀人刺探的腌臜事。凡投身者,进去第一夜便逃不过一轮厮杀,唯有狠、勇、智、运兼备者才配赢得被栽培的机会。她当年那么弱小,若非运气使然,早在进去的当夜便在死斗中丢掉性命。

    燕妫数数身上的伤,自问是放不下这旧日仇怨的。

    杏衣女子张张嘴,想解释,却找不到半句使人信服的话。正当她愁苦无奈中,却听燕妫如发了慈悲般主动开口。

    “你既不明白我的愤懑,那不妨听听我的经历,也就懂了。”

    杏衣女子见有转机,忙作一脸怜惜模样:“这些年当真是苦了你,妹妹你有什么苦水便朝姐姐吐吧,姐姐都听着呢。”遂抖抖裙角的泥土,寻了块干净地,铺上绢帕,坐下细听。

    待她坐定,燕妫手上最后一笔也在同时落下。她轻轻吹走石碑上的灰,一个名字露出清晰的笔画——“唐时若”。她不疾不徐又扶起另一块石板,举头冲胞姐微一勾唇,笑得那杏衣女子不由的脊背微寒。

    燕妫开始刻第三块墓碑,第一笔便是一横,刻的是“燕妫”这个名字。一壁刻着,一壁缓缓开了口:“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的霁月阁,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母亲把她卖掉的那个晚上,她在生死之间结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美丽善良,便唤作“唐时若”,乃是她此后十二年里过命的朋友。不幸的人有那么多,相比之下她们又是幸运的,至少在身入死地的时候,遇到了可以在危难之间携手并进的彼此,出人意料地挺过了那场要命的搏杀。谁也不曾想到,就是她们这两个看起来瘦弱的姑娘,在往后岁月中双双挤进霁月阁的天字行列,成为阁中翘楚。

    在暗无天日的过往里付出的血与泪,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得越重,活得越难,燕妫就越恨曾经——不过区区二两银子,母亲竟就把她卖了。到头来却还怪她不如姐姐嘴甜,不会讨钱要饭,迟早会拖累得母女三人一个都活不下去。大旱饥荒是天灾,卖女换粮是人祸,天灾可以原谅,人祸不可以。那时她才六岁,正是识人记事明白道理的年纪,一场背叛就这般深深扎根在心里,多少次午夜梦回夜半惊醒,她数着滴漏睁眼到天明。

    一年又一年,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死里逃生,终究还是拼命活到如今。十二年后的那场寒冬,在燕妫的记忆里是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如她这般身体铁打的也扛不住透骨冷意席卷全身,体肤上的旧伤被这么一冻总是万分的不舒坦,离了暖炉日子便分外难熬。可就在这的糟糕的天气里,唐时若愣是在外头滞留了长达半月方归。

    “你当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小燕儿。”

    时若姗姗迟归,她的乏闷可算有人解了,燕妫笑盈盈地为时若满上热茶,双手捧到对方面前:“是么,我有什么事累得你非要在外头冻这么些日子。”

    唐时若心满意足地抱着杯盏暖身,可算是舒服了:“嗐,出趟任务竟叫我这瞎猫撞了死耗子呗。还以为那对腌臜母女早饿成白骨两具,没想到却叫她俩混得越发舒坦。”